星夜不只是星夜,向日葵也有別樣的意義。當你合上這本書,你看待梵谷的每幅作品,都有與過往不同的理解。
在此之前,我對梵谷作品的印象非常粗淺,向日葵、星夜、咖啡店,還有失去耳朶的自畫像,他的畫有濃烈的筆觸,鮮明的色彩,是印象派的大家。但我不明白他的畫為何有種躁動感,和他之前的荷蘭大師都不太一樣。
比起來,我更喜歡黃金時代的維梅爾,把台夫特港的風景與人物畫得極美,沉靜的光影,烘托人物細膩的表情,還可以在他畫中推敲當時的生活。
但梵谷是另一回事,他的成就與他失去耳朶一樣為人所知,勝過維梅爾許多。
可他為什麼自己切下耳朶?最後又那樣死去呢?
我直到讀完書才明白。
書把兩兄弟與友人、親人的書信梳理妥貼,藉此首尾串連,娓娓道來兩人的一生。一路看見年輕的文森如何試探前程,在耳濡目染的侍奉上帝事業與藝術間徘徊,而西奧像個標準模範生一樣,畢業即就業,目標明確,能當大任,很快肩負起家中穩定的經濟來源。
書中說到,母親一度放棄了文森,認為西奧更像是他們夭折的長子——第一個文森。這個長子的空缺,是文森與西奧用盡一生的努力都沒能填補圓滿的缺憾。這個想像中的長子,要有文森般健壯的身體,文森的才華和西奧的穩定、努力,高收入與為家族奉獻的精神,成為家族眾人最能倚賴的目標,孺慕的對象。
這樣偶像般的目標,原本兩人攜手,尚有完成可能,但梵谷家的精神病遺傳史卻完全毀掉了未來。在家人的信裡,我們看見文森躁鬱的痕跡,當躁症發作時,既狂熱又努力,花費許多心力達成他所信仰的目標,就算吃苦也在所不惜,我們看見他在在礦區捨身傳教,在暴風雨中繪畫;當鬱症的黑夜降臨,他完全無法反抗,人際關係結冰,也提不起勁。
但就算深受疾病所苦,我們還是可以讀出文森對西奧始終不同,兩人如同形影,既依賴著彼此的陪伴,又因為個性不同,無法長久住在一起,既相吸又互斥,卻沒有任何一方選擇放棄這段關係。在拉客莫林的長談,既像是宣誓,又像是預言,兩人的命運真就此緊緊相纏。
「他們承諾要永遠如此親近,保持緊密和穩固的關係。他們要永遠一起漫步,超越兄弟,超越朋友。兩人會是探索生命意義和藝術內涵的伙伴,將一起實現人生的目標。需要的時候,他們願意幫對方揹包裹。」
在書中,無數次,西奧幫文森揹起了包裏。西奧用他的收入資助了哥哥探尋他的人生,用他在巴黎訓練的藝術鑑賞,一再要求文森調亮他的調色盤。說實在,身為文森‧梵谷的弟弟這一身份,後來著實掩蓋了西奧的成就。是他的慧眼與協助,印象派才能逐漸在巴黎的畫廊裡占有一席之地,為人所知。是他抵抗來自上層的壓力,堅持在畫廊的樓梯夾層為印象派率先留下位置,是他精心蒐集了畫,為他們組織畫展。西奧是莫內和高更的代理商,也喜愛秀拉,為他與竇加辦過展。可以說,如果世上沒有西奧,也許文森無法成為畫家,而印象派也沒那麼容易成氣候。
說起文森的代表作,大部分人會想到的是向日葵、星夜、咖啡館,甚至是他的黃色房間和自畫像。書中一再提到調色盤,這幾幅代表作也有共同的顏色——豔黃色。有人說梵谷用的是鉻黃,因為這顏料能表現出有如日光一樣的燦烈鮮亮,他用來厚厚塗抹成他的向日葵、星夜中的星、咖啡館中的燈。但早期的鉻黃顏料帶有毒性,有的研究懷疑文森是因為用了太多鉻黃,才會精神失常。
前面提到的荷蘭前輩大師維梅爾也喜用黃色,後世學者甚至為他所用的黃取了個「維梅爾黃」的名號,然而,維梅爾愛用的黃色沒有那麼燦亮,他選擇的是檸檬黃,也就是我們在「倒牛奶的女僕」身上看到的那個帶點灰的黃色。
文森後來愛用藍黃對比,這點和維梅爾也有點像,不過,兩人表現出的畫面感差非常多,正如我前面說的,文森的圖總有種躁動感,像要畫中人物下一種要躍動起來一般。
書中提到文森送給他的教子一幅非常美麗的杏花。這幅畫十分知名,看到這畫的第一瞬間,會懷疑它是否深受中國的國畫影響,因為從構圖看來,確實和中國畫的花樹圖非常像,和一般西洋畫的取景角度很不同。然而,這是個三手的影響。書中一再提到梵谷蒐集許多日本浮世繪,他也從浮世繪的線條與構圖中汲取靈感,而日本畫作也深受中國畫影響,所以這幅杏花揉合了中式的構圖、印象派的畫法,迥異於版畫的平直,在畫布上彷若要因風動搖,伸出枝枒,這便是梵谷。
我想,病的高峰與低谷,一定讓他看見了凡俗如我看不見的東西。
書裡按年排序,像生命的畫廊一樣陳列兄弟倆的信件與畫作,這才讓我驚覺梵谷真開始作畫的時間只有短短十數年。而他最為後人稱道的作品,大都成就於旅居亞爾與後來病於精神療養院之時。
亞爾是他創作力爆發與自我毀滅的要地。他在這裡畫出了許多幅向日葵、黃色房間、咖啡館還有前面提到的杏花。技法成熟,用色自信,直到高更到來。
在書裡描述了梵谷幾次戀愛,都十分戲劇性。文森個性善良,但又對人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,他會先入為主地去想像對面這個人可能會有什麼十分美好的樣貌,後來真正認識對方時,往往因為對方「不如想像」而失望、和對方吵架,然後斬斷關係。和戀愛對象如此,和朋友也是。那些先是親密後又斷然分手的人——例如表妹夫莫夫,我覺得多多少少都因為文森這種個性。
不過,西奧也差不多,他幾次戀愛都是在和對方僅見過幾次面的狀況下開始,像他和喬的那一段,只見過三次就要相許終身,難怪女生完全無法接受。
文森這樣擅自把人想像得很完美的特性,在他決定邀高更到亞爾同住時,於他生命中劃下了極深的刻痕。文森滿懷熱情地為高更重新佈置了房間、買了「黃色小屋」畫中看見的新床墊,認真地練習畫技,不想輸給已經非常厲害的高更。
但高更與他對畫畫的基本想法是不同的,在書的記述裡,高更堅決要梵谷練習「想像作畫」,但文森一直以來都是寫生作畫,就連暴風雨,他都想拿著畫板出去現場臨摹。空想對文森來說十分困難,但他還是在有高更陪伴的欣喜狀況下,努力嘗試。
當然,兩人同居最後以梵谷割下自己耳朶為結尾,亞爾的生活,自此向深淵滑落。
可是,這個「空想作畫」的訓練,讓文森後來在療養院裡,畫出毫不寫實,卻震動後世的「星夜」。深藍與鉻黃的對比,在天空螺旋迴繞的光影,拼湊出現實與想像的奇美拉,肖似文森此時已不太能自控的情緒,還有他深深想念西奧的心情。
中國文學史上知名的一對兄弟,蘇軾與蘇轍,在成年後因為仕途派任,聚少離多,然而無損於兄弟之間的感情。蘇軾幾度因直言遭嫉,受了構陷,弟弟都為之上書,他在獄中也給弟弟留下情深無儔的詩句:「是處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獨傷神。與君世世為兄弟,更結來生未了因。」
我想,西奧對文森的感情,也可以用這首詩來表達吧!一般的梵谷傳記往往止息於梵谷中槍身死,但《梵谷兄弟》讓我們看到西奧的那些後來,在文森死後,他的一半靈魂彷彿被帶走,辦完文森的畫展後,西奧馬上病重將死,幾乎前後腳便追隨文森而去。
我忍不住覺得,如果文森沒有突遭槍擊,僅是在療養院中病情反覆,也許西奧也會支撐著病體,活得長一點吧!兩人的死,像揭開了某種序幕,作者告訴我們,西奧一直寄錢贍養的小弟柯爾和妹妹薇,最終也因為疑似精神疾病,早早死去。
最後是喬替梵谷家揹起了包裹,出版了兩人的書信集,也替文森寫了傳記。她真如了解西奧寫給她的那封信一樣,接受了文森的重要性,而且不遺餘力,為世界留下了文森的生命故事。
過於豐沛的感情與幻想,造就梵谷家緊緊相繫的家族感情,也讓他們步向毀滅。而躁動是文森的生命基調,在畫布上是活潑生動,躍然如生,在生活中是善於交際,堅忍直行。讀完本書,每幅畫都有了它的位置,杏花為何搖動,星空何以旋繞,而我想,如果文森可以在亞爾那溫暖的咖啡館燈下多坐一會兒,不去想高更何時來,只是好好感受此地宜人的氣候,也許我們能看見更多的文森畫作,也許還有後續更多不同的際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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